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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脚医生这个称呼,现在已从人们的常用语言中消失了,但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农村,所有农民,都会经常和被称之为赤脚医生的人打交道。

这个称呼,当是最先出现在江南水乡,专指那些活跃在农村,不脱离集体劳动,初通医学知识,为广大农民提供卫生防疫和常见病诊治服务的人员。因其常在水田劳作,光脚板来来去去,又同时为广大社员防疫治病,所以很形象地被称为“赤脚医生”了。

上世纪六五年五月份,在城关公社的指导下,我们农园大队和曙光大队,联合组建了一支由五十人组成的二线装卸队,配合车站原有的装卸队,共同从事火车站的装卸工作。在我当装卸工近五年后的七0年三月末,大队支部书记张春莲,托人带话给我,要我去见她一面。那天晚上,我找到她时,她正坐在一家社员的热炕上。她给我说:“医院(现市二院的前身)举办首期赤脚医生训练班,咱大队挑来拣去,决定由你去参加学习。先回去和家里人商量一下,如果同意,到会计那里开个介绍信,赶快去报名。”在妻子的支持下,四月一日,医院报到,进了训练班,从此,我的人生,便和赤脚医生这个称呼挂钩了。

大队领导其所以选中了我,是因为他们知道,此前几年,我通过自学,已掌握了一些粗浅的医学知识,偶尔也曾给同村一些人免费提供过如针刺、注射、小外伤涂药包扎之类的服务,在装卸队还给队员们打过破伤风类毒素针。

训练班是三月上旬开始的,我去已晚了二十天。全城关管区的五个公社(城关、双王、良田、白杨和程家),去参加学习的,连我在内,只有十五个学员。带班的老师,是医院中医部的刘永斌大夫。所有学员,都住在中医部后院的二楼上,每人每天交一斤二两粮票,四角钱伙食费,统一在专办的灶上就餐。

我去得晚,学习时间只剩下四十天了。在这短短的几十天里,我的学习,不是走马观花,简直是跑马过原野式地进行着:第一周在中医部的针灸室,第二周在中医门诊室,第三周在西医内儿科(三天门诊,三天病房),第四周在西医外科(三天门诊,三天换药室),第五周在西医妇产科(三天门诊,三天产房)。五月上旬,县卫生局来了一名干部,召集学员开会。他在会上说:“第一期的学习结束了。我今天来,是代表卫生局,给大家发毕业证的(并无证书)。从今天开始,你们都有了处方权,都是真正的赤脚医生了。回去后,尽快开办本大队的医疗站,以便尽早开展为广大社员提供卫生防疫和治疗常见病的服务。”现在回想起来,疾病的诊断治疗工作,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处方权的取得,也未免太容易,甚至荒唐得离谱。

这次学习,开始没有教材,主要是见习,只有过很少的几次讲课。在训练班临结束时,才发给学员每人一本陕西省出版的,薄薄的《赤脚医手册》。过后,天津、上海出版的内容较为丰富的同类书籍,先后面世,赤脚医生这才有了像样的学习资料。再往后,还有了公开发行的《赤脚医生》杂志。

我从训练班回到大队,向领导作了汇报。当时,大队也接到了公社要求开办医疗站的通知。大队批给我二百块钱,要我去购买药械。第一次去医药批发部,器械只买了血压表、听诊器、体温表、压舌板、注射器、镊子、剪子、针盒之类,煮沸消毒用的铝饭盒,则是从家里拿来的。药品也只买了些常用的抗感染和退热止痛之类的,外用药则是必不可少的酒精、红汞、碘酒、紫药水、消炎粉,再加上几种软膏、眼药,量都很少,一下子就用去了二百五十多块钱。还好,那时的批发部,不怕麻烦,千片装的片剂,可以拆零,要一百片或二百片,都行,仍按批发价结算。为了报销多用去的五十多块钱,大队还专门开过一次会。

当时去批发部进药,不是有钱就能买的,购药械,凭购药证。购酒精,凭酒精证,其供应量,还按大队人口,有一定限制。购中药,另外还有中药证。在西药购买的药品中,有些还需先经过卫生局审批。另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每次购药金额超过三十元,批发部不收现金。开好票,算出金额,常常要先到信用社交款,换成转账支票,再去批发部的开户行,为他们办理进账手续,最后才能回到批发部提货。所以,每进一次药,总免不了跑来跑去,用去多半天时间。

我清楚,仅凭一已力,医疗站是办不起来的。好在大队领导,给了我确定合作者的权力。我先找来了一个曾在某煤矿医疗室作过护士的女社员。有了人员药械,找好了开办场所,大队仍迟迟不同意我俩开诊。我想,领导们还是对我们不太放心。当时我还有点想不通,过后深思,毕竟我们的医学知识还浅薄得可怜,一旦出事,谁也承担不起,麻烦还是大队的。所以,他们的小心谨慎,并非多余。

到七一年初,附近有几个大队的医疗站早已先后开诊。恰在这时,我队从医院,有名医生被错误处理回到农村。我看过他的西北医学院毕业文凭,向他介绍了办站情况。征得他本人和大队领导同意,请他进站工作。这样,我们由三个人组成的农园大队医疗站,终于在七一年的三月一日,正式开门接诊了。

刚开门那段时间,病人很少。这时,县上的第二期训练班开学,我又一次报名学习。地址还在前次的地方,食宿安排依然如故。这期与首期最大的区别是,以讲课为主。为我们讲中医课的,是中医师郗忠义,讲西医课的,是外科医生岳育林。这期参加训练的学员,有三四十名。大概经过这次训练班,给城关管区的所有大队,都配齐了赤脚医生。在这为期两个月时间的后期,我们被带到了西塬上的大王公社,医院,白天由两位老师带着,满坡满沟地到处跑,寻找采集中草药。就是那次在大王,我采到了塬下没有的百合、丹参和何首乌。有一次,我们竟跑到了蓝田县的厚镇。

两年以后,我还参加过为期一个半月的精神病专科学习班。最后一周,老师带我们学员医院。医院见习,医院附近的北池头村。

为了不断提高,七七年初,医院达成协议,在那里实习一年。可惜后来由于家事羁绊,只实习了半年时间。在那段时间里,我已可以拿着辅导医师签过字的处方,直接在门诊上班,晚上还可以在急诊值班室值班,住院部也有自己分管的病人。

我原本喜好文学,但在开办医疗站后,为了专攻医学,我给自己约定:十年不看文学书籍,不看电影和戏剧。再次接触文学书刊和电影戏剧,已在整整十二年之后了。

当时的大队医疗站,一律要求采取合作医疗制。我们大队规定:全大队社员,每人每年应交的一元合疗费,统一由其所在的生产队,一次性转给医疗站。社员就诊时,每人每次只收取五分钱的挂号费,其他费用一概全免。如果采用针刺、火罐治疗,连挂号费也免收。对赤脚医生,也与其他社员一样,记劳动日,回队参加分配。

开诊的第一年,从三月份到年终,不到一年时间,尽管每次只许开给一天的药量,所筹的全年医疗费,已花得所剩无几。第二年,医疗费、挂号费,连同上年的结余,到年终全部用光。第三年,筹款标准提高到每人每年两元。虽然提高了一倍,但因就诊社员人数激增,加之用药范围有所扩大,费用仍然深感不足。这给医疗站的提高发展,造成了很大困难。到第四年,欲再提高筹款标准,各生产队均感无力承受,拒绝拨款了。因而,不得不放弃合疗制,改为就诊者自付费用的办法。

我站自开诊后,就诊者逐年增加,仅凭开初的三人,已忙不过来,所以,从第二年开始,我们先后有五队一名女社员,四队一名投亲插队的女知青,医院,培训两个月后进站工作。

经过三年的实践,我站的医疗水平得到认可,加之收费标准很低(挂号五分,肌注五分,静注一角,清滴五角,小外伤涂药包扎不超过五角,接产两元),所以,在第四年实行收费制后,不仅就诊社员没有明显减少,连附近的一些市民也找上门来。

赤脚医生的忙碌劳累,绝非未曾亲历者所能体会得到的。

按规定,赤脚医生是不能脱离集体劳动的。刚开始一天三晌,上午我们都是下地上工。为了便于管理,医疗站全体成员,先后被统一安排在大队科研站和饲养场,以及距医疗站最近的三队,一起参加劳动。后来大队领导看到我们上班后太忙,这才取消了上午一晌劳动的规定。

对赤脚医生,有随叫随到的要求。不管何时何地,只要有社员来找,必须马上背起出诊箱出发。为此,半夜三更穿衣起床,正吃饭时放下碗筷出诊的事,是我们的家常便饭。一般小病,出诊一次用不了多少时间。如果遇到孕妇临盆,往往要守护几个小时,乃至整整一夜。下班时间所付出的劳动,一律不另行记工。

赤脚医生除了看病,还要负责防疫接种。防疫接种的对象,主要是婴幼儿。那时,对于防疫,家长不重视,孩子不敢来,每次都是我们进村入户,寻找那些接种的对象。打针时,孩子们哭哭闹闹,在所难免。唯有小儿麻痹防疫好办,每人一粒糖豆,孩子们吃过一粒,还会追着来要。当然,谁也不敢再给他们发了。

在给基干民兵注射破伤风类毒素时,还闹过笑话。当有人看到我们使用的针剂安瓿上有“吸精破类”四字时,便认定用的是种绝育药,专门吸收破坏精子,注射后就没有了生育能力,所以都拒绝接种。对于成人,不能硬来,不得不让他们看说明书,并解释那四个字,不过是“吸附精制破伤风类毒素”的缩写,与生育毫无关系。并告诉他们,我在装卸队时,给全体队员都打过这种针。其所以如此,主要是考虑到,装卸工作和民兵训练,发生外伤的风险较高,这是种防患于未然的有效措施。打消了他们的顾虑,接种才得以顺利进行。几乎每到一个队,都发生类似情况。

当时的医疗站,还要兼管畜禽的防疫治疗工作。那时,农村养鸡、养猪、养羊的人很多,每队也都有一群耕牛。每次给鸡打针,都是利用天之后,鸡上架进窝时进行的。五个生产队,一鸡不漏,连续五晚,才能完成。给牛打针最省事,只要进了饲养室,很快就能完成。最麻烦的是给猪打针。社员们的猪,大猪多圈养,小猪多放养。那时农村的猪圈里,几乎尽都是猪粪污泥,人进去穿着雨鞋,在圈里追着猪转圈跑来跑去,出来时常常弄得脚上腿上都是难闻的猪粪味。散养的小猪,跑得比人快,追出追进,极难抓到。有一次追小猪,猪进了主人家的厨房,撞得桶倒盆翻,泔水横流。当主人抓到猪腿时,被猪带倒,一屁股坐到了污水里。

当时还要求医疗站中西医并举,同时特别强调,用当地药治当地病,开处方时尽量使用自采的草药。为此,我们医疗站几个人,轮流外出,去六姑泉采过防风、麻黄,去湭河滩割过益母草,去苹果园剜过紫花地丁、蒲公英,去菜地采过旋复花,去野地挑过茵陈和勒马回。我们还在大队划给的一片地里种过草红花、板蓝根和薏米。有一次去六姑泉采药时,突降暴雨,从半坡跑下来,几个人的衣裤都贴在了身上,急忙钻入蒋家大队的砖窑里,躲到雨住,才得回来。

除了很少的土单验方外,仅靠自采的当地草药,很难开出一张符合君臣佐使诸般要求的中药处方,所以,我们还要从中药批发部购进二百多味中药。那时,中药批发部售给我们的,能直接使用的饮片很少,多数都是生药个子,拿回来后,要浸泡清洗,切片晾晒,然后自行炮制,手续非常繁琐。有一次我利用下班时间切药,不慎伤了左手,直到现在,还隐约能看到伤愈后的疤痕。

由于人兽兼管,所以在我们上班时,往往会出现,院子的架子车上,绑着病猪,室内的病床上,躺着病人。我们在院子给猪打针,到室内洗洗手,接着给人打针。时间长了,次数多了,总觉得很不雅观。为了改变这种尴尬局面,我另找来一名青年社员,医院学习,回来后专管家畜的防疫治疗,成为赤脚兽医。把他的诊疗场所,安排在大队办的饲养场里。

大队医疗站,行政上归大队领导,业务上归公社卫生所负责。给我们城关公社各医疗站负责业务的城关卫生所(医院的前身),为我们安排了专门的指导人员。最早是中医师武生玉,他退休后由中西兼修的裴坪大夫接替。

我们每周有一次半天时间的例会。例会时,全公社的赤脚医生,在卫生所欢聚一堂,指导老师讲课,大家讨论,交流切磋。休息时则谝闲传,说笑话,偶尔还会有人伴着收录机唱上一段。在一周的时间里,唯有这半天,我们可以摆脱繁忙劳累,轻松愉快地度过。

到改革开放,土地下户的八二年,十几年来的办站模式,已无法继续。首先,生产队已不能凭劳动日支付赤脚医生的劳动报酬,再是,社员们的收入增加后,去医院就诊者日益增加,而我们也不再兼管兽医工作,且出具出生证的权力被收回,不再接生,因而工作量大为减少。这时,先后与我在医疗站工作过的十人中,最早叫来的那个护士,早已进了镇卫生院(即原先的卫生所),由安康回队的那个医生,几年前就平反复职,那个插队知青,返城直接到市一院妇科工作,那个学兽医的青年上了中医学校,另一个青年接父亲的班进了单位,两个姑娘外嫁。大队研究决定,医疗站由我承包,自付盈亏时,我在剩下的三个人中,选留一人与我合作,另两人回家了。

我承包之初,对于是否能取得理想的收入,心里也没底。为了打消合作者的顾虑,我郑重向她承诺,如果收入尚可,一起按上班记工分配,如果收入不太好,首先保证他的工资与当时在大队企业上班的社员收入持平。后来,我俩的收入,比大队企业上班者高出了许多,且年年都在增加。

据我所知,各村的医疗站,与我站类似,都经历了合作制,收费制,最后由个人承包的转变过程。

我连续在医疗站工作四十余年,年逾古稀后,听力锐减,这才把医疗站的工作交给下一代。

我离开医疗站已十几年了。原先与我一起学习,同时开办医疗站的赤脚医生中,光是在原城关公社东片的八个大队,年龄长于我的,已有八人先后作古,年龄小于我的,也有五人去世。当时年龄很小或进站较晚的人中,则还有一些仍然活跃在农村的医疗战线上。

就在我们的赤脚医生队伍中,我所知道的,毕家村的郭应炬,贠张村的贠秀珍,良田的张凤娥,先后被推荐进了西北医学院,毕业后成了名副其实的医生。尤其是我最熟悉的郭应炬,医院的主任医师,曾兼任市二院业务院长多年,后来则成为享受国务院津贴的著名外科专家。

医疗站的称呼,也曾改为卫生所,现在被称村卫生室。赤脚医生,也早被改称为乡村医生了。

不得不承认,赤脚医生,是文化大革命的产物。但我们同时应该看到,在几十年的发展提高过程中,那些人员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培训考核,业务水平不断提高,如今已蜕变成长为继续活跃在农村的全科医疗生力军。他们的功劳苦劳,绝不应该被弃之不顾,一笔勾销。但愿有人还能记着他们!

俊发,临渭区向阳办农园村人,文学爱好者,中共党员,临渭区作协会员,渭南市作协会员,渭南市诗词学会会员,《汗滴化雨伴笔耕》特约撰稿人。

市华州区人,爱好文学,常有文章发于各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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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办:渭南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主编:赵粉绒

本期编辑:李佳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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