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12月,潭门无所归止合作社的一艘休闲渔船航行在潭门港的航道上,两侧是各式生产性渔船。图片来源:赵毅/中外对话
一条白色小船从潭门港老渡口出发,向海的方向驶去。岸边是大大小小密集停泊的渔船,其中高悬密集灯泡阵列的灯光围捕船尤其给人一种压迫感,据说一晚能捞起上万斤渔获。
潭门是海南岛东部滨临南海的一个小镇,有着“千年渔港”之称。潭门人自古就前往遥远的南海深处打鱼,因此南海在当地有“祖宗海”之称。
但这条小船却并非为捕捞而生。它属于当地一个渔民合作社,是他们用来带游客在潭门近岸水域开展“休闲渔业”的。此时它驶出出海口,进入南侧的一片浅滩。这里水深约1米,水面平静如湖。它属于潭门无所归止潜水捕捞赶海体验基地,运作这个基地的,是由12名当地渔民组成的琼海潭门无所归止渔民专业合作社。
12月初已经不适合体验下水潜捕。但若是3到10月,社员就会带着游客下水,在浅滩捡拾贝类,在沙滩上享用海产,露营,在清晨迎接朝阳。据介绍,这是海南第一个由渔民拥有、运营,并以小船开展休闲渔业的试点项目。它正在摸索的道路,可能对渔业资源衰退背景下中国渔民的转产转业意义重大。
早晨,渔民们在潭门港交易从远近海域捕捞的渔获。图片来源:赵毅/中外对话
改造一个民宿
“往岸上走,往深海走,往休闲渔业走”,这是近年来海南省政府引导渔民转产转业的方向。
往岸上走,以发展工厂化养殖为主;往深海走,即推进深远海养殖、捕捞等;往休闲渔业走,就是把渔业和旅游结合起来。年9月《海南省休闲渔业发展规划(-年)》发布,提出至年,海南将建立起集吃、住、行、游、教、购于一体的休闲渔业产业链布局。
作为一种既可减轻近海捕捞压力,又能提高渔业附加值的新兴产业,休闲渔业方兴未艾。全国水产技术推广总站、中国水产学会的《中国休闲渔业发展监测报告()》显示,年至年,全国休闲渔业产值增长.17亿元,增幅高达.42%。年,中国沿海11个省份休闲渔业产值排序,海南名列末尾;年,海南已名列第六。
年,无所归止合作社顺势而生。符名林是合作社的带头人,年出生,在年之前一直是随大船去南海潜捕的渔工,在缺少先进潜水设备的情况下靠摒住呼吸或者口含一条长长的氧气管在岛礁附近的浅水中捕捞珊瑚礁中的鱼类和贝类。
清晨,社员冯启精的父亲在无所归止民宿浇灌植物。这间海洋主题的民宿是合作社探索休闲渔业的起点。图片来源:赵毅/中外对话
年,他与几位好友在潭门海边开办了一间海洋主题的民宿,取名“无所归止”。一栋12间客房的两层小楼外加一个大庭院和一座船屋,屋檐以渔网、贝壳点缀。若不是照片对比,很难想象这里曾荒草丛生,而原房子已闲置20多年。民宿只是一个起点,它聚起了这群曾经打鱼为生的人,他们很快把目光聚焦到了休闲渔业上。
拍下一片海
“民宿是旅游产业链中的一环,整个产业链要有一个布局,才能将游客留住。”坐在基地沙滩上的帐篷里,符名林的创业伙伴、合作社成员冯启精说。符名林则表示,与三亚这种更为成熟的旅游地相比,潭门不应该是同质化发展,而是寻找自己的特点与优势。
年3月,合作社花费余万元,向政府拍下潭门镇排港村东海岸12公顷海域15年使用权。排港村位于潭门港入海口南侧,往里走是古老的民居群落,往外则是宽阔的海岸线。拍下的海域水深介于0.5-1.8米间,海底沙细水缓,无暗流,是体验潜水捕捞的绝佳之地。
潜捕赶海体验基地于年5月正式对外营业。潭门渔民自称是“海底的渔民”,潜水捕捞是当地渔民练就的独特本领,不带氧气瓶下潜至20-30米的海底,在2到3分钟内完成捕捞作业。现今,他们将这传统的技艺迁移至基地,普通游客经他们培训,也可以以潜捕的方式进行捕捞浅滩上的贝类。
潭门独特的地理条件也为近岸休闲潜捕创造了条件。冯启精指着远处海面上一条白线告诉我们,出潭门港大约两海里外,海床有一个显著的抬升,削减了潮水的势能,那条白线就是被阻挡的浪涛。相比之下,同样的天气条件下,不远处的博鳌惊涛拍岸,潭门却风平浪静。
夜幕降临,一场潭门镇的排球比赛在基地的沙滩上举行,无所归止合作社承办。当地渔民素有排球传统,但这是他们第一次打沙滩排球。全镇14个村庄14支队伍将轮番角力,场上两队不乏精彩的扣杀和救球。一个50来人的旅行团在后方的木平台上聚餐,宴饮的欢乐氛围与赛场的热浪交织。
潭门港航道左侧是潭门村,右侧是排港村,无所归止的潜捕赶海体验基地在图片右端的树林中,其正前方水域为其拍下的旅游项目宗海。图片来源:赵毅/中外对话
无所归之合作社的社员们在潜捕基地布置场地,为晚上接待游客做准备。图片来源:蒋亦凡/中外对话
年12月,潭门镇14个村在无所归之潜捕基地举行排球赛。潭门素有排球传统,但这是他们第一次在沙滩上比赛。图片来源:蒋亦凡/中外对话
但符名林说,疫情还是对客流量造成不小的打击,10月之后风大水冷,进一步减少了客流。他们也正尝试做更多岛外旅游团对接。潭门近海浅滩现有的贝类资源不足以支撑赶海体验项目。合作社曾在拍下的浅滩上投放不少贝、螺类以丰富赶海资源,但缺乏科学规划,收效甚微。年10月,经中国红树林保育联盟总干事刘毅博士调查,给出投放贝、螺的科学建议,目前他们正四处寻苗,预计将在年底先进行小规模底播试验。
先行先试
年9月,潭门无所归止渔民专业合作社成为海南省琼海市第一批休闲渔业试点财政扶持对象,这给予了合作社很大鼓励。
尽管已经得到地方政府的有力支持,但是资金仍是无所归止面临的一个门槛。符名林说,合作社通过社员筹资已经投入了万元,接下来就必须融资了,他们首选从银行贷款,但对方却因为合作社主体分散而有所顾虑。说起准备中的贝类底播试验,符名林说:“如果投放整个区域,买产品就得三、四十万,现在这笔钱还没着落呢。”
除起步资金压力大外,琼海市政府年发布的《潭门渔民转产转业对策研究报告》中也指出,当地休闲渔业起步阻力较大另一个原因包括行业法律法规尚未健全。如部分企业、渔民代表反映,在渔船改装许可、载客许可、航线规划等相关问题方面目前还缺少明确的规定。
年7月,海南省人民政府办公厅出台了《关于加快推动休闲渔业试点促进休闲渔业健康发展的指导意见》(下简称“指导意见”),“鼓励各市县开展休闲渔业先行先试”。
指导意见发布之初,省内外企业纷纷在海南布局,视“休闲渔业”为自贸岛最具潜力的产业之一。然而,在这种常见的“企业+渔民”的模式中,作为渔业核心的传统渔民仅是打工者,作为最熟悉海南岛周围海洋的这个群体,并没有自主权。因为,指导意见规定,“休闲渔船船长应大于24米”。目前,2万多艘琼籍渔船中,有近80%以上都是船长小于12米的小型渔船。如此看来,满足“休闲渔业”发展条件的渔船并不多,打造24米以上大船又需要相当大的资金投入,绝大部分渔民实际上很难参与其中。
但一些市县根据试点部署,正制定更符合当地实际的措施。比如今年9月,文昌市公布的试行休闲渔船船型标准包括15种船型,其中最小船长为12.05米。而琼海市农业农村局批准给无所归止合作社的两艘休闲渔业试点渔船,船长均低于12米。
作为试点,合作社不敢怠慢。出安全事故可能让合作社的尝试前功尽弃。因此,他们为浅滩航行设计了吃水浅且航行稳定的双体船,给每次航行配备一名驾驶员和一名安全员,每船限载8人,并为每一个上船的游客购买保险。
潭门港一个小小的休闲渔业码头,游客正准备乘坐无所归之合作社的休闲渔船出海。图片来源:蒋亦凡/中外对话
合作社为每艘出海休闲渔船配备一名驾驶员和一名安全员,图中开船是符名林的弟弟符名全,旁边是冯启精。图片来源:蒋亦凡/中外对话
洗脚上岸
潭门人称打鱼为“做海”。无所归止渔民专业合作社社员都来自潭门所辖村庄,背景都和做海有关。“打渔的、收鱼的、卖鱼的……所有跟鱼相关的,你都能在合作社里找到相对应的人,”符名林笑称。
“做海没有前途,”符功勉说。他也是合作社的成员。他18岁开始出海,看着父亲、爷爷辈一辈子都和海打交道。不同于其他地区的渔民,潭门渔民独特的潜捕作业形式主要以三沙珊瑚礁盘区域的鱼类、海参等高价值品种为目标,但捕捞、防护工具简陋,作业危险性高,且海上遇上台风等恶劣天气也是常有的事。“以前人们最担心的事是镇上来干部在村里打听,谁谁家在哪里。家人听到镇里来人直接就哭了。”合作社成员符功勉说。过去几艘渔船出海,只有一艘船会与镇上连接卫星电话,若海上出了事,都是由镇上的人员下村将噩耗转达。
三年后他选择上岸,跟随父亲在潭门镇做“鱼中”。“在岸上找工作,赚多赚少都比海里安全,而且和家人在一起,睡得也香。”鱼中即为卖鱼的中介,一头对接渔船,一头对接水产市场和鱼贩。做鱼中近20年,符功勉直观上感觉渔获物种类、数量都在减少。“做渔民不仅辛苦,长时间在海上漂,只能靠天气吃饭。鱼也越来越不好抓,大家也会想着以后要转型。”符功勉感叹。
符名林也同样感受到了渔业资源的变化,他带游客出海垂钓时,钓到鱼的几率也很小。他越发意识到休闲渔业对生态环境的依赖性,唯有保护好海洋,才能通过休闲渔业将渔业价值最大化。
多样的海
海南四周的海域和岸线,自然禀赋不尽相同。临高县博纵村座落在海南岛西北部海岸线上,面朝北部湾。那里的“休闲渔业”是另外一幅图景。
“你帮我查查,退潮后,我们这里的滩涂是不是世界上最宽的?”这是陈小杰见到我们说的第一句话。他是博纵村的新支书,也是村里第一家民宿的创办人。
临高这一带每个月有两次持续四天的“天文低潮”,退潮时海水能退去两公里左右,露出宽阔的潮间带,让每月这8天非常适合赶海,可以在广袤的滩涂上捡拾被海浪裹挟到滩涂上的贝类。
天文低潮期间,人们在临高博纵村宽阔的潮间带上赶海。图片来源:赵毅/中外对话
夕阳西斜,两个孩子结束赶海。图片来源:赵毅/中外对话
第二天,天文低潮结束,海水重新冲刷着博纵村的沙滩。图片来源:赵毅/中外对话
陈小杰是县里的“养猪大王”,年回村创业,盖了一栋三层楼的民宿。吸引他的正是本地的赶海资源。如今,在陈小杰民宿的带动下,村里又陆续有了10家民宿以及13家餐厅。
12月初的这个下午,陈小杰估计滩涂上有多达人赶海,如果能够都把他们留下来吃顿人均50元的饭,那就是10万元的营业额。他估计博纵村有望全年吸引20万人前来体验包括赶海在内的休闲渔业,如果平均每人花销50元,那就有一千万元留在这个多户的村子里。作为村支书,他希望通过带动全村以多种形式加入休闲渔业产业链——从住宿、餐饮,到海产品的增值销售——在5年内将人均收入从目前的1万元左右提升至2万元。
博纵村没有土地,收入主要靠近岸小型渔业。但若要依靠休闲渔业实现收入的翻倍还有不少阻碍。比如现在村里的渔民在打鱼之外,偶尔也会载着游客去海上收网,一次收费约元,鱼获归游客所有。但由于临高不是休闲渔业试点市县,尚未对休闲渔业进行实质管理,这种”休闲渔业”形式能否被当地政府认可尚不可知。陈小杰说,关于休闲渔业,各地的实际情况不一样。他认为,鉴于海南近海有十分多样的自然条件,休闲渔业的形式也是多样的,政策制定应该基于充分的调研,实施“一县一策”。
“近海渔民转业需求相当迫切,”陈小杰说。海南从年开始清理整治“三无”(无船名船号、无船舶证书、无船籍港)船舶,其中包括渔民的捕捞和运输船只,在临高已经没收了不少船。在这一背景下,迫切需要为渔民创造新的生计。而在陈小杰看来,如果允许老百姓使用符合规定的小船开展休闲渔业,那它就是一种普惠性的生计来源。
博纵村前方的海中有临高白蝶贝保护区。陈小杰认为,如果休闲渔业发展起来,也可以反过来鼓励当地人更好地保护这里的海洋环境,比如治理入海养殖污水和生活垃圾。
时代和环境在变,渔业社区也正“摸着石头过海”,用创新适应这些改变。渔业与旅游的结合是否能带来理想中的共同富裕和生态保护,很大程度上将有赖有现实敏锐度的制度的出现。
作者简介:夏丹,海南智渔可持续科技发展研究中心传播经理